第七回 入荒山马蹄声碎 迎异客木叶飘摇(2 / 2)
1894年的甲午战争,日本打败中国的北洋舰队,继而霸占台湾,霸占琉球群岛,开始在中国人面前耀武扬威……
与中国的人道主义相反,日本人一直遵守着他们的兽道主义。
藤井觉得,自己虽然很多时候都表现得像一头狼,一台机器,但也总有许多时刻会灵光乍现、良知复萌,为自己的所做作为感到羞耻和不安……
众人开始拾柴砍枝,烧水做饭。藤井躺在“西山川”三个字上,心里是一百个的无奈和空茫。
不管后续情况怎么样,他是再也不想动了,至少今晚是不想动了,明天的事明天再说。极度的疲劳和失望,沉重的双腿和身躯,让他斗志全无。
是的,在双腿跟灌了铅块一样,身体都快散架的情况下,在大家都跑不动的情况下,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。
他甚至这样想,此刻,如果真有一个中国人跑出来,站在他面前,用枪口或利刃对着他,他或许就认命了,连必要的反抗都不会做。
躲来躲去,还是躲不过“西山”,岂非在劫难逃、气数尽耶?
他又累又饿,又为白天战斗中死去的同伴而悲哀,又为自己无法预知的明天而沮丧。反正,他身体上的懒惰和情绪上的消极,实在有太多的理由和借口。但他不能说,不能跟手下说,就像受伤的虎豹,身上的伤口再痛,也只能用自己的舌头去舔。
农历九月的山岭已经很冷。这些不速之客们简单吃了些沿途弄到的番薯、玉米等食物,痛饮了用山泉水烧就的开水,然后铺开背上的军用毯子,倒头就睡,一会便鼾声大作。
经过激烈的战争和长时间的行军,他们显然已经疲劳至极,成了强弩之末。
一轮弯月出现在悬崖上方。
月到中天。树林里有怪鸟开始“啧啧啧啧”数牙,猫头鹰则开始发出阴森恐怖的笑声。夜晚的山风更烈,更料峭,似乎在水里浸过的一样。
换了平时,一定会有人被呼呼的山风和夜鸟阴冷的叫声惊醒,但今夜没有,因为所有的人都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几乎超越极限而快要垮掉的身体,所有的身体都处在一种极度的松弛和贪婪的享受和修复之中。
放哨人背朝一棵可以挡风的榔树坐下,同时把枪往臂间一抱,借势也抱紧了自己的身子。
一个黑影贴着山坡悄然运动到榔树后面。
哨兵想挣扎,但四肢均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扣住,身体如瘫软一般,无法动弹。口鼻呢,并没有被什么东西捂住,却根本无法出声。
不一会,另一处的哨兵也遭受了同样的噩运。
其余帐篷内的几个人,由于同样的原因,也莫名其妙地沉睡如死猪一般。
接着,一种低沉犀利的声音响起,似啸非啸,似乐非乐,却穿透力极强。
约莫十分钟光景,一队低矮的黑影疾风一般刮到,扫荡了帐篷内外。
可怜这一支日军小分队,在毫无抵抗的情况下,纷纷魂赴故里。
这真叫:天堂有路你不走,地狱无门便要寻。
天未破晓,又一群巨大的阴影飘然降落,开始用其独特的方式,飞速打扫完场地,然后翩然离去。
过了一会,有一个人影,迟缓地从营地外面的树林里走了出来。
他是中队长藤井原上。
他刚才肚子吃坏了,跑到几十米外林子里一处避风的岩石后去拉稀。他蹲了大约有半个多时辰,等他回到营地,眼前的一切都已消失。不仅不见了同伴,还不见了帐篷、武器及一应用品。
一切都随着同伴们的消失而消失了。
似乎这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什么人,什么军队。甚至是这个黑夜,还有前面的黄昏与薄暮,都是虚幻迷离的,不曾真实存在过的。
唯一真实存在的,只有他们掘过的坎、搭过的石头灶台,还有那块上面刻有“西山川”三个汉隶大字的岩石。
薄明的天光中,藤井还无法完全看清岩石上面的字,但用手摸着那模糊的凹陷下去的笔画,他知道那三个字还在,他不是在做梦。
他不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,但还是能够意识到是自己的外出拉稀,救了他一命,让他躲过一劫。
他扑在岩石上,脑袋里一片混沌,眼前依稀浮现出远方家人的面容,他们在门前翘首期盼的情景,在榻榻米上谈论他时泪眼婆娑的表情……后来,他趴在岩石上睡过去了,什么都不知道了……
唐代沈佺期《古意呈乔补阙知之》有句:九月寒砧摧木叶,十年征戍忆辽阳。
藤井原上带领的这个分队,除了藤井,其余12人就这样在梦乡中糊里糊涂地覆灭了。
此前,他们从黄泥山头遭遇战突围后,攻入猎坞,再翻天竺山进入甑山坞,然后突入甑山。
进入茫茫丛林以后,眼前再无阻拦。
起先还能听到几颗子弹在树梢上飞过,后来就连一丝枪声都听不到了,耳边只有鸟声、风声、泉水声,头顶只有树丛、竹枝与荆条,还有不时露出来的一小爿天空。
他们原以为来到荒山野岭,暂时总可以高枕无忧了,不想睡梦中还是受到了攻击,12缕孤魂,就这样惨兮兮飘悠悠寻往日思夜盼的东海蓬莱去了。
孤身一人陷于大山的藤井,也不可能再知道,两年之后,他的不可一世的义兄冢田攻,也会在一场空难中命丧福建。
当时冢田攻在南京开完作战会议,在返回武汉的过程中途经武夷山上空。由于云雾遮挡,飞机的能见度很低。冢田攻轻视中国缺少防空武器的事实,命令飞机超低空飞行,结果被国民党军的高射炮击中,飞机起火坠落,机上9人全部烧成黑炭。
义兄的死法和藤井中队的覆灭,一个悲惨,一个离奇,但原因都是一个:来错了地方,做错了事。
月儿悄悄移向西天。有一种什么声音,从什么地方升起,像云雾一样弥漫在山谷,只是没有人听到。也正因为没有人听到,那种声音便变得愈加孤高与清冷,如泣如诉,如怨如慕,仿佛在倾诉什么,又似在与天地对话什么。
苍崖子有《题西山川》诗:
天皇号令征支那,
大海扬波送逝军。
何处青山埋盗骨?
西山川里纳孤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