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 皇恩楼上对落照 赤子思乡归家园（1 / 2）

9月7日是星期天，下午五点，秦时月从办公桌前立起身来。

从早上七点半到现在，他已经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坐了九个小时。中间除了到楼下小吃店吃了碗北方水饺，哪里都没去过。

即使是在午休的时候，他也只是将自己放松在藤椅里，并没有回宿舍睡觉。

他一直都在看书，看的是比砖头还要厚的《秦梦县志》。

今天是休息天。他提前一天前来单位报到了。明天正是“白露”，具有纪念意义。他想。

他做事总喜欢有个“提前量”。读书时，他会每天预习功课，提前知道哪些内容属于自己的疑难之处，于是上课时会集中注意力重点听，听不懂就举手提问，从而确保了问题的“零积压”。他同时还每天提出时间温习学过的知识，最大程度地避免边学边忘的问题，从而确保了知识的“稳积累”。

这样“温故而知新”的学习方法，让他赢得了优异的成绩。从小学起，他的国文、政治、地理等以识记为主的功课，常以满分高居榜首。

办公室的卫生明显是搞过的，但他还是不放心，用脸盆端了一盆水进来，用一块新毛巾，桌椅案几门窗，全抹了一遍。卫生搞完，让门窗开着通风，他才开始安心地看秦梦县志。

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，他都会第一时间阅读当地的县志和地图。

他来新单位报到前，对办公室布置上唯一的要求，就是希望桌上有一本最新的秦梦县志，墙上有一幅最新的秦梦行政区域挂图。

桌椅窗帘等用具，他一样要求都没有。然而，单位对他的到来显然是重视的，因为一应办公设施全是新的。连墙壁和屋顶都是新的，地面也特意修整过。

县志看累了，他就踱到东面墙壁前，看秦梦地图。

地图也看累了，他就走到办公室中间，开始活动肢体。先是正反方向转动双臂，再是顺时针、逆时针旋转腰胯，再是俯身，以双手带动上体作顺逆旋转，进行刷腰，然后上身前俯，两手臂前伸，双掌撑在办公桌桌沿，由轻到重进行压肩，结束后再用两个拳面将身体支撑在办公桌桌面，让身体慢慢移动。如此几个来回，才让身体回到地面，然后放松手臂，拍打全身，踱到窗口看风景。

看楼下的街景，还有楼前小河上的舟楫，再就是远处的江景。

他的办公室在三楼，朝南，碧蓝的云龙江和上面来往的船帆，甚至江上泛起的涟漪，还有视线尽处的远山和白云，均可一览无余。江天一碧，让人心旷神怡。

他所在的这幢建筑，叫“皇恩楼”，单位是秦梦县保安团。

三层的楼房，通体都用灰砖砌成。

墙体东西绵延达六七十米，显得坚固而气派。

三楼系保安团团部办公所在。一楼、二楼两层租出，开着客栈、洗脚店、牙科诊所、裁缝店、小吃店、糕饼店等店铺。

保安团属于民间武装，系从北洋军阀时期的“保卫团”发展而来。经费先是由乡绅和商人们出资，后来经县政府同意，又进行民间集资，每年挨保挨甲从农户收取保护费。兵员原则上一户出一人，出不了人的以钱粮代替。

经费上有保障，独立性又比较强，让保安团的自由度比较大。

警察局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，遇有重要行动，常需保安团协助，让保安团作为更大。

更要紧的是，保安团在行政上并不隶属警察局节制，而是由县长直接指挥，这在无形中抬高了其地位。

后来，省里成立保安司令部，进一步使各级保安团的存在合法化、政府化，保安团从此摇身一变成为政府豢养的正式武装力量，维持着地方上的安全，必要时可以实施军事行动。

这样一来，保安团几乎兼具军队和警察局的双重职责，地位和威信可想而知。

也许，这也是上级派他到保安团而不是其他单位挂职的主要原因吧，秦时月想。

玉浦河呈弧形经过楼前，穿过皇恩桥以后注入云龙江。云龙江在秦梦境内这几十公里，又称梨江。

皇恩楼位于小河的弓弦一侧，按风水学的讲法，位置比弓背一侧要好。

在小城，保安团所在的“皇恩楼”，是能排老二的一处建筑，是西半区的地标。东半城的主建筑是国民党县政府、县党部、警察局等党政重要部门所在的“秦梦轩”。

一轩一楼，一东一西，镇住了秦梦这个小县城。

稍有古典诗词修养的人，一听秦时月这名字，便会想到初唐著名边塞诗人王昌龄的名篇《出塞》，想到里面“秦时明月汉时关”的名句。

母亲告诉秦时月，当初父亲为他取名，正是受这首诗的影响，希望他能为国尽忠，而不是相反。

相反的是什么？祸国殃民吧。

母亲之所以要强调这个对比，原因并不复杂，因为秦家的历史上，有个秦桧。

从族谱上看，秦桧并非秦时月的先祖，但一笔写不出两个“秦”字，秦时月与秦桧同姓总是千真万确的事，是怎么都回避不了的事。

听父亲说，自从南宋出了个秦桧，很多秦姓子孙都以自己的姓为耻，有些就悄悄地改了姓。据传，秦时月的太爷爷他们也曾经议论过这件事，但最后的结论是：祖姓不改，引以为鉴。

先祖们还举了一个例子，来证明姓什么是次要的，重要的是做人的所作所为。

谁的例子？乾隆时的状元秦团士。

秦团士在杭州游岳王庙时曾吟过一副对联：

人从宋后羞名桧，

我到坟前愧姓秦。

结果一吟成名。

名就名在实事求是，有自知之明，名在是非清楚、黑白分明，名在大义灭亲、不遮家丑。

是啊，有愧不等于就是有过，有愧方会知耻而后勇，发愤砥砺前行，努力报效祖国。

人们由此对这位秦团士刮目相看。

于是秦时月也对这位同姓不同族的状元郎进行研究，方知此人不仅人品好，认知态度好，文学才华也相当出色。

这是秦状元在南京燕子矶的题壁：

渔火只疑星倒出，

钟声欲共水争流。

其观察、体验和想像，不禁让人叫绝。

其在游秦淮河之后，还写过一首诗：

金粉飘零野草新，

女嫱日日枕寒津。

伤心曼莫悲前事，

淮水而今尚姓秦。

就秦时月来看，这位先人仍然是在反省与感怀。

该诗的意思，不妨可以这么理解：一切都是腐草与流水，人生实是空茫；作为后来人，在悲怜人生之时，又当奋发图强，给后世留下些好的东西。秦桧遗臭万年，秦淮河却流芳百世，所以请别拘泥于姓啥名啥，啥名只是个称呼与记号，重要的是人品与作为。

这个理解，不一定是最准确的，但一定是切中诗人的某种情怀和思想境界的，秦时月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