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回 千里阵云布方寸 万岁枯藤悬指间11(1 / 2)

次日,星期一,秦时月正式来到皇恩楼三楼的县保安团团部上班。

进了办公室,他先是在窗口驻足,望了一会近处的江流和远山,然后将公文包放于办公桌上,双拳顶在桌面,坚持了几分钟,然后又略挽衣袖,趴在地上,分别以拳和十指抵地,连续做了100个俯卧撑。

秦时月多年来都有晨练的习惯,主要内容是跑步加四肢和腹部的肌肉锻炼,还有拳击等发力训练。昨晚因为睡迟了,又早起到了单位,所以没有晨练,这会见缝插针地补一补。

爱上运动,是他少儿时就养成的习惯。那时在庙下老家,乡亲们的生活全靠肩挑手提,用的是蛮力,拼的是身体,一旦失去了健康,就失去了基本的生存能力。

隔壁的大房子里,有一个中年人,胡子都白了,整体抖着身体和四肢走路,有时把口水都抖出来了。大人小孩都称他为“鞑子”。小孩们还会悄悄地跟在“鞑子”后面,挤眉弄眼抖着四肢学他的走相。

这一暮,深深地刻印在秦时月幼小的心灵中,告诉他身体不好了,会多么地丢人,多么地被人嫌弃。

反过来,那些男子汉强壮的躯体,挑担抬杠时威风凛凛的样子,打架时肌肉饱绽的手臂,还有在水塘沐浴洗澡时那些粗壮的四肢和隆起的胸肌,都让秦时月好生羡慕。

回到家里后,他有时会摸摸自己平坦的胸脯,感到失望。再拨拉几下裤裆里软不拉几的小麻雀,总是百思不得其解:为什么人家大人那东西能够威武得跟钩刀柄一样,而自己的怎么看都是一粒尖屁股的小螺蛳呢?不行,我得想办法让自己强大起来。

于是,他五六岁时就开始按照自己的方式实施他的“强大”计划:

用火炭或大人丢弃的粉笔头在地面画上格子,一格两格地跳,练跳远。渐渐的就能跳上三格,后来是四格、五格。

弄来两张小板凳,上面横着架一根篾条,练跳高。后来小板凳变成半高凳,再后来就成了长凳,再后来长凳上还搁了张小凳。

在菜园里的楝树、枇杷树上练爬树,滑下来再爬,滑下来再爬,一直到能爬上树枝为止。

在门前的石头院墙上往菜地里跳,从山坡上往下面的泥地里跳,练胆子。从高高的石坎上往软软的番薯地里跳,三四米的高差,让他的心紧张得“呯呯”直跳,而跃在空中时,又激动得无比自豪。许多年以后,他还能回忆起那种衣服下摆被气流掀起后小肚皮上凉凉的感觉,还有耳边呼呼的风声……

他起身后在脸盆里倒上水洗过手,正在毛巾上擦手,就听有人在门口喊“报告”。

秦时月让人进来,却见一个矮胖者,身高一米五几,肚皮像只麻袋一样鼓着,皮带差不多就扎在那男根上了,而双脚又细得像两根麻花,跟只竖直的老菱一样支在门口。

说是门口,其实两脚早已进了他办公室。

此人自称姓马,说是保安团的秘书科科长。

“哦,原来是马科长,以后还请多多关照。”秦时月礼貌地说。

秘书科是一个单位核心的科室,科长的人选一般都是年富力强者,故而眼前这个“老菱”一样的中年人,让秦时月感到很是意外。

“哪里,哪里,以后马某还得仰仗秦团长多多关照才是!”老菱一般的马科长点头哈腰,满脸堆笑。他一笑,露出满口参差不齐的黑牙齿。

接下去,马科长昂首挺胸吊着个嗓门大声说:“秦团长,庄团长让你过去一下。”话音刚落,一股香烟的霉味就从他口腔里直冲而出奔向秦时月。

一个“让”字,足以提醒秦时月,他在这里还是个“做小的”,上面还有个“老大”。

秦时月醒了醒鼻,看看马肚皮朝天的模样,心想,吃什么呢,胖成这样。平时不训练吗?难道训练了还这样?觉得有些不可思议。

他也不是不允许人家胖,而是希望不要是“肥胖”,而是“壮胖”,像鲁智深的那种。肚大不要紧,但同时也得粗胳膊粗腿的,一副孔武有力的雄壮样子,那才像男人嘛,是不是?如果细手细脚大肚子,站起来像只菱角,躺下去像只元宝或水饺,那对身体也很不利啊,前景让人担忧……他也没再多想,只是纠正马科长说:“不是秦团长,而是秦副团长。”

这一自知之明,也算是秦时月对马科长用“让”不用“请”的一点回敬吧。

他素来是个严谨的人,凡事力求完美,讲规矩,不允许出一点差错。他自己这样,希望别人也这样。

“是的,秦团长。不过,我们都这样叫的。”马科长笑笑说。

“是吗?”秦时月扬了扬眉,“那不是正副不分,一样大了么?”

在军队,团长就是团长,副团长就是副团长,一个上级,一个下级。在军队,军令如山倒,官大一级压死人。

“是的,秦团,”马科长说,“我们下面就是正副不分的,哈哈哈。”

秦时月听了差点昏倒。他是头一回遇到这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事,碰到这样牛皮糖一样的人,一时也没辙了,于是冲着马科长点点头,随他前往团长办公室。

这是东边套,面积要比秦时月的中套大一倍,且东、南两面都开有木格窗。

一张比寻常办公桌大好几倍的办公桌后,坐着一个圆头圆脑的中年汉子,一双眼睛不大,透着一份和气。要不是那一身军服,俨然就是一名乡间土豪的模样。

此人就是秦时月的顶头上司——国民党秦梦县保安团团长庄厚德。

他身后的背景墙上,有一幅“天下为公”的行书横幅。

这幅字,很多人要么不挂,要挂,便是孙中山的手书。只是眼前的这四个字却并非中山先生的手迹,于是很注意地看了两眼。

秦时月爱好书法,只是偏爱行草书。除了少年时,长大后基本上不写那种笔工笔正的楷书和慢条斯理的隶书。他觉得写那些体需要足够的耐心,而他尚不完全具备。再说,他喜欢书法,主要是喜欢字形、笔法与章法当中那种变化的美,至于一撇一捺当中所包含的劲力,还在其次。

“秦团长在看字吧?写得怎么样?”庄厚德笑笑说,双眼含笑地看着他。

那眼光,还是挺温和的。

他也称自己为“团长”,看来这个“团长”他是当定了。秦时月想。

秦时月一点都不会蒙人,也不愿意蒙人。他看看字,照实说了:“字不错,结构稳,字形漂亮,只是侧锋多了些。”

其实不是侧锋,而是偏锋了。写出来的笔画一边光,一边毛,就是偏锋造成的,一点都作不了假。偏锋写出的笔画,由于笔尖用不上力,墨水无法通过笔尖渗入宣纸,只是涂在纸面上的,所以笔力不够,写出来的字精神虚浮,像个病人。而中锋运笔写就的字,骨肉饱满,神采奕奕。

为了顾及作者的自尊心,秦时月还说得含蓄了一些,只说是“侧锋”。但有自知之明者,自然会想进去;而不明者,也不至于伤到人家,因为在行草书中,侧锋是被允许的一种笔法。

“哈呀,秦团真是火眼金睛,专业!不瞒您说,这是敝人的手笔。”庄厚德也开始用简称了。

秦时月说:“毛笔书法,撇开章法布局,就单字而言,中锋运笔是否到位,最考验功力。中锋取势,蓄劲,可以力透纸背。笔划转换中如果能始终保持中锋,则笔势灵动圆融,线条饱满滋润,富有弹性和韧性。侧锋取其妍,只可配合使用,穿插点缀,多用于弧线,但不可多,多则浮,容易华而不实。”

庄厚德听了哈哈大笑,说:“啊呀,上峰真是为我送来了个宝。人才啊,人才!您刚才这些话,实是行话。说实在的,中锋运笔,一直是我的弱项,正愁没有老师呢!以后您多多指教!”

秦时月说:“团长客气,我哪敢当您的老师,以后可以一起学习切磋。中锋运笔确实不容易,不少名家也做不到,特别是一些写草书的,将笔横倒了拖来拖去,还说能写出‘苍茫’的气象——那其实是属于‘画’字了——还要训练书法干什么?实在是让人笑掉大牙的。”

庄厚德说:“秦团快人快语,我喜欢!来来来,请坐,请坐。”

秦时月便在庄厚德对面椅子中落座,一边无意识地打量着办公室。

马科长介绍说,团长的办公室是个套间,外边办公,里边休息。团长精力好,没有午睡的习惯,又喜欢书法,于是给他弄了张实木桌子,文房四宝置全,可以像模像样写字。

庄厚德听了哈哈大笑,说:“‘像模像样’,讲的好。写字就应该有氛围,有恭敬心,认认真真的。对啊,以后秦团中午如果不休息,可以过来一起‘像模像样’,不吝赐教啊,哈哈哈。”

返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