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回 千里阵云布方寸 万岁枯藤悬指间11(2 / 2)
秦时月连忙拱手示意,点着头说:“不敢不敢,谢谢团长信任。”
他这可不是客套话,而是真心觉得庄团长这个写字的爱好好。比搓麻将、打扑克更是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了。
扑克他童年时常打。打得昏天黑地,不知道时间,太阳偏西,身上凉起来了,鸟儿都叽喳着开始归巢,秦时月他们起身一看,猪草篮还是空的,那怎么回去向父母交账?于是跟小伙伴们一合计,潜入私人的地里拔草籽(紫云英),剥油菜叶,折蚕豆,等等,有什么顺什么,再在篮子表面盖上一层薄薄的猪草,里面有卷耳、小蓟、荠菜、马兰头、酢浆草、牛筋草、蒲公英、垂盆草之类,身边野地里有什么扯什么,然后急呼呼地往家里赶。运气好时直接到家,蒙混过关;运气不好时,半路被户主捉住,发现他们偷了庄稼后,夺了篮子,牵了他们的手去家长面前“告消乏”,结果换来的不是一顿屁股就是一顿数落……
这打扑克最大的毛病还在于,起身后晕头晕脑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既然什么收获都没有,上初中后功课一紧,时月就不打了。
麻将也不是什么坏东西,秦时月在念军校时学过,但学会就戒了,理由是诱惑力实在太大。如果不戒,他的一生,也就在“唏哩哗啦”中不知不觉地过去了。
秦时月不想这样,他想学的好东西还有很多,特别是热爱健身,想有一个钢打铁铸般的身体,不受别人欺侮,不受病痛折磨,可以用它来保护自身和亲人,必要时像杨家将、岳家将、戚继光等古代英雄一样驰骋疆场,保家卫国。
书法不一样,一个是可以陶冶性情,让人气定神闲。另外一个是可以从点线块面、字形结构和章法布局的千变万化中获得一种审美体验。
自他第一次见到庄厚德的字,便知他未及门径,主要是不会用笔。
古人说:“结字因时相传,用笔千古不易。”就秦时月看来,“结字”在于模仿和记忆,相对比较容易,但“用笔”就不一样,只能来自观察、揣摩与临习,来自大量的训练,容不得半点虚假。
很多人写一辈子字,都不会用笔,自己还蒙在鼓里,好多人还顶着“著名书法家”的头衔在误人子弟。
既然有缘做了同事,便总想施以援手。何况人家一个保安团长,能有此雅兴,自该助其登堂入室。
于是,他直接就向庄厚德推荐写储遂良的《大字阴符经》,目的就是想让他学习内中的提按功夫。
秦时月说:“楷书在储遂良这里,秀气劲挺,面貌全不同于颜真卿的丰肥。”
“如果说颜真卿的字是杨玉环,那么,储遂良的字就是赵飞燕吧?环肥燕瘦是吗?”庄厚德忽有所悟地问。
“是的,团长,正是这么回事,”秦时月有点兴奋起来,说,“只是,字不论肥瘦,只要中锋运笔,笔按得下,也提得起,便各有其味。故储遂良的字,虽瘦,但因为提起来时能免于虚浮,做到力达笔尖,故笔画虽细而更显劲道,瘦得精神抖擞;而颜真卿的字,虽肥,但裹锋行笔,内蕴骨力,笔锋不偏不倚,所以肥得厚重内敛,加上又有粗细变化,横细竖粗,力透纸背,故而不显僵着死板。人与字相通,重在精神骨力。”
庄厚德站起来,将秦时月的手拉住,说:“啊呀,小兄弟啊,你怎么不早点来啊,害我糊里糊涂摸索这么多年!来来来,您马上给我比划一下,什么叫中锋运笔。”说完带着秦时月进了内间。
“嗯,好一股墨香。”秦时月走进内室后,吸着鼻子说。抬头一看,见当窗放着一张硬木桌子,上面铺着毛毡,右边一张小几,放着笔筒、笔架、砚台、水注等物,笔筒里插满了大大小小的毛笔。
左边靠墙,则是一排湘妃竹架子,上面叠着白色的宣纸和黄色的元书纸。
好一个雅致的写字场所,秦时月暗自赞叹着。他这才想起,这秦梦还是盛产宣纸的地方。
一般人只知道宣纸产自安徽宣城,而不知道秦梦的宣纸也十分出名。因为秦梦多竹,从手指粗细的苦竹到小臂粗细的哺鸡竹,再到大腿粗细的毛竹,应有尽有。
思想间,庄厚德已经在铺纸提笔。
秦时月让他随便写一些字,横竖撇捺都有的字。
庄厚德将毛笔摁到底,当作铅笔、钢笔一般地划。笔划转换时,笔又在纸上跳来跳去,劈来劈去,跟农民锄草、削麦一样。
这样的行笔,就是不懂“用笔”的表现,没有起收笔动作,也没有提按、转折、起伏,产生的线条单薄而缺乏弹性,更没有圆润感。
笔划之间也缺乏必要的过渡、引带、呼应等关系,从而极大地影响了结字的严谨与紧凑,也影响到整幅字的章法和气韵。
还有,他从横到竖折笔时,有个小动作,喜欢将笔毛向上拧转来形成一个隆起的肩角。这在外观上看去似乎问题不大,但其实属于病笔。正确的用笔,是应在横的末尾微微向上提笔,将笔毛竖直,然后再重新按压下去,重新通过中锋运笔写成一竖。这样形成的折笔就不会毛糙,而是十分的规整有力。
秦时月于是让他不要急于求成,这段时间就不要写整字了,老老实实地写笔划,画圆圈,下笔时千万别压住笔根,而是要将笔向上拔一下,让笔毛的上下均有空间,富有弹性,才能写出软笔的韵味来。否则,一摁到底,那要软笔干什么?干脆弄支排笔刷字就行,或者弄块抹布擦着写,还能写出墨韵来呢!
笔毛揿到底的写法,出来的线条是粗细一样的,僵硬的;但上下留有空间的,让笔毛保持弹性又是中锋运笔而写出来的笔划,则是圆韧的,立体的,丰满的,两边又是光滑的。这种效果写出来了,就能做到横如千里阵云,竖如万岁枯藤,一边说一边作了示范,写了一个“天”字。果然,他的横与捺就是不一样,横有粗细变化,绵里裹铁;捺是一波三折,筋骨内敛,力送笔尖,自成气象。
庄厚德见了,禁不住“啧啧”称奇。
秦时月又让他学提按。
庄厚德由于长期习惯了横着拖笔,所以提按时非常吃力,不是按重了出现一个个墨猪,就是提快了出现一根根鼠尾。
秦时月看在眼里,说:“下按与上提,都须蓄着劲,渐进渐出,不可以泄气,导致忽上忽下遽粗遽细……”说完又作了示范。果然,他写出来的撇和捺,笔划粗细的过渡十分匀称;写出的横与竖,哪怕中间细两头粗的,过渡也十分自然。
“这毛笔拿在你手里啊,就是稳,哪像我,抖成个筛子一样的!”庄厚德心悦诚服地说。
秦时月安慰说:“冰冻三尺,非一日之寒。打基本功,急不得,团长不必叹气。再说,以团长您的悟性,只要假以时日,必定能够很快掌握要领。”
他就势又分享了腕法。
一般人写字,不是枕腕,就是枕肘,而秦时月是悬臂书写的。这几种方法,不能说哪个优哪个劣,只能说各有千秋。前者稳,但在写大字时会体现出局限;后者不容易稳,提按难度大,但一旦习惯,再大的字都能写,只要笔够大,又拿得动。
两者的区别,就跟打枪一样。想图方便和容易,身体卧着靠着就行,再为肩膀和手臂找个依靠,稳扎稳打;但想出功夫,想进入自由之境,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能弹无虚发,那就不能找依靠。身体和手臂都得悬空,不管平地与山坡,随便一站一蹲一举枪,就能一击奏效。这就得练,练出极强的稳定性,人起枪起,枪举弹发,让胸、身、手、眼、枪成为一个整体。为了练出稳功,必要的时候,可在枪头悬挂重物,以锻炼臂力和稳定性。只有十拿十稳,方能百发百中。
庄厚德听了,连连向秦时月伸大拇指,说:“好个‘十拿十稳、百发百中’。这一字改得好!秦团不仅是书法高手,而且一定还是名神枪手,要不哪里能讲出这样的比方来,实在是人才难得!哈哈哈。”并表示今后就跟着秦时月进行悬臂书写。
秦时月笑而不语。说实话,他还真是名神枪手,枪法在年级当中是最棒的。
三人回到外室,开始喝茶闲聊。
庄厚德先在自己的红木椅中坐定,长吁一口气,摸着肚子说:“唉,我庄厚德呢,出身草莽,父母也只是普通的生意人,但他们偏偏希望我亲近道德文章,所以给取了这么个名字。今天来看,秦团才是真正的读书人,俊才风流,党国之希望啊!”
秦时月刚想坐下,听庄团长如此一说,连忙欠了欠身说:“团长过奖,晚辈才疏学浅,加上初出茅庐,人生阅历浅薄,以后还望您多多指点。”
秦时月嘴上这样说,心里也是这样想的。
也许是有相同爱好的缘故,庄厚德对秦时月表现出很大的热忱和信任。
庄厚德问了一些秦时月的情况,不外是贵庚、哪个学校毕业、老家哪里、家里都有什么人之类,语气平和,就像邻家大叔拉家常一样,让秦时月的心里感到很是温暖。
苍崖子有《咏汉字书法》诗:
砚池书史谁堪比,
翰墨流芳举世求。
篆楷隶行草五体,
风华绝代耀千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