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回 庆功洗尘团长设宴 忧国伤时新人露拙14（2 / 2）
庄厚德开局的几句话，颇让秦时月振奋，但也暴露出对时局的不敏感。因为自八月底以来，国军在上党地区进攻解放区根据地，虽然时打时停，基本上以国军的失利告终，但军事冲突始终没有停止的迹象。这从客观上说明，校长没有诚意，有的只是戒备和敌对心理。
其实在秦梦这里也一样，9月9日秦时月来的那天，保安团还在配合国军挺进队搜查进步人士呢。既然如此，双方哪里能够从兵戎相见走向握手言和？
随着饭局的深入，从大家的言谈举止中，秦时月根本感觉不到众人作为党国官员的远虑近忧，有的只是得过且过、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理，于是内心很是失望，心想，要是孙先生知道自己的事业由这么一批人在继承，或许会气得吐血。即使是校长知道，恐怕也会骂一句“娘希匹”了。
众人吃得开心，竟划起拳来：“两相好来”“一定恭喜”“三元及第”“四季发财”“五金魁首”……
秦时月还发现，庄厚德的酒风不行，表现得很不直爽和公道。
俗话说：“酒品如人品。”“酒风如作风。”虽然不能一概而论，但秦时月认为还是很有道理的。喝酒也是做人做事，当然能够反映出一个人为人处世的作风来：诚实还是虚伪，直爽还是弯曲，公平还是偏袒，爱护还是自私……
酒过三巡后，庄团长说要换酒，将自己碗里吃剩的残酒往秦时月的碗里一倒，自己又倒上了陈年的“会稽山”黄酒。原来这是个喝混酒的主，是个“酒林”高手，看来部下知道他的爱好，所以提前作了准备，黄酒还开了封的，秦时月想，心里已开始不痛快了。
为何？庄厚德不知道，这秦时月啥都好，就是有四样不好——一是有公心，二是讲公平，三是讲原则和规矩，四是讲卫生。
公心。秦时月任何时候都将公家、集体和大伙的事放在第一位。
公平。从办公桌到酒桌，事无巨细，秦时月都是一把尺量过去，任何人都一样，不搞特殊化。
原则和规矩。白是白，黑是黑，不会计白当黑、计黑当白，更不会黑白混淆、是非颠倒。
讲卫生。不愿吃人家的剩菜，不肯喝混着人家唾沫的酒水。
而庄厚德的酒风，这四条全违背了。秦时月酒多，思维也难免偏急，情绪也偏激动，于是将手一倾，就将碗中酒往船舱外一泼，也满上了一碗黄酒，说：
“庄团长换酒，部下没有不陪的道理，我也吃老酒吧。”
黄酒，在秦梦都被唤作“老酒”。秦时月的动作，干脆利落，衔接得十分紧密，别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和阻拦。
庄厚德愣了一下。
在以往，酒吃不下倒给部下或弟兄朋友，是他常做的事。像马有福这样的，就喜欢抢喝他的剩酒，还“滋溜滋溜”的吸得震天响，唯恐庄厚德听不到，吸得桌上人人拿眼看他，有的羡慕，有的嫉妒，就是少有人不屑。
可现在冒出这么个楞小子，居然不买账……他心里好生不舒服，感觉到权威受到了冒犯。
换了一般的长官，可能会就此发作，但庄厚德没有。
他当然也恼怒，可他就是能隐忍。这秦时月毕竟是上面派下来的，是有身份的人……
这样一想，他的心态很快就调整过来，面色也随之缓和，“哈哈”一笑，说：
“哦，原来秦团跟我一样，也喜欢吃混酒，好啊，以后吃酒就多了个伴喽，哈哈，开心，开心，来来来……”
秦时月听了这一通“哈哈”，反倒意识到自己的小家子气了，一时觉得脸上发热，忙起身敬庄厚德的酒，也不管人家怎么喝，自己“咕咚咕咚”几下，半斤黄酒就下去了。
庄厚德看看秦时月的空碗，又看看自己眼前满满的一碗黄酒，拍拍秦时月的肩膀说：
“咱们以后就是兄弟。一切不要见外。自家人，随意，随意，哈哈。”说罢端起酒，站起身来，对众人说：“秦团刚来，对秦梦的情况还需要有个熟悉的过程，大家多协助，多服务。秦团开心，我们大家就开心，哈哈……来，我们大家也一起干了这一碗，祝秦团在秦梦期间身体健康，工作愉快，心情舒畅！”
众人立即一窝蜂地附和，秦时月耳朵里顿时一片“咕嘟咕嘟”的吞酒声。
看着大家纷纷抹嘴的动作，秦时月心里又忍不住不感动。但他又心疼大家，怕大家喝醉了难受。
所有空碗都满上了黄酒，气氛重新热烈起来，大家比刚才更近乎了，一时频频举碗，喝得风生水起。
众人一开心，话题便转到男女方面，兴致一下子高昂起来。连斯斯文文的庄厚德都问了大家一个问题：“你们知道男女为什么想找对象了？”
大家七嘴八舌地提供答案，庄厚德听了，笑笑，说：“你们都想得太复杂。其实很简单，是因为男人想通了，女人想开了。”
大家一时不解，说，这也太简单，太无趣，没意思。
秦时月虽是雏子，却机灵，向庄厚德敬了杯酒，说：“这个制作谜面的家伙，真是有才，用的是谐音法。”
庄团长顿时哈哈大笑，说：“秦团长不愧是破案能手，猜谜也一样。”
仇达生等人忙问原因，庄厚德说：“男女之事你仇科长还不懂么？一开一通，你这么喜欢的事，还要别人来启发不成？”
大伙儿歪着脑袋想了想，才恍然大悟，于是大笑不止，纷纷举杯，说“有才，有才”“行啊，这家伙”。
接下去，夹枪带棒的荤段子一个接一个，说得高潮迭起，把个机要科长扈小芹两个脸颊烧得就跟两个红苹果似的。
秦时月想，看来，在众人心里，相比于国家大事，饮食男女更有意思。只是秦时月未曾经历过男女之事，缺少体验，兴致自然也就不高，所以只是跟着打哈哈，可心里还是在嘀咕：这些老兄，说起黄段子来，就跟老母猪戴胸罩似的——一套又一套，不知干起活来怎么样？
警备科长仇达生见大家开心，便怂恿马有福支使伙计去拿烟，要最好的“凤凰”牌。
伙计回来后，胸口的“凤凰”堆成小山那么一座，走到马有福面前。马有福抓起来往每人怀里塞一条，大嘴巴裂得老开，墨黑的牙齿整副都露了出来。
看着满桌飘飘欲飞的“凤凰”，秦时月再度怔在那里。
战争年代，倭乱方止，许多地方民不聊生，老百姓食不果腹。江南虽系富庶之地，但受日本人长年霸凌与掠夺，也是饿殍遍地，满目疮痍。我们虽然不是政府官员，但也是受政府领导的，受政府的恩惠，还受老百姓的供养，怎么可以如此挥霍呢？哪怕就是在和平年代，也不该如此铺张吧……
想到这些，他将马有福递到面前的一条“凤凰”用手一推，说：“哀鸿遍野，政府财力又严重不济，这条烟我是拿不下手的，也谨盼诸位节制！”
大家听了面面相觑，包间里一时出现了可怕的安静。大家都将目光投向了庄厚德。
庄厚德将手中的雪茄往烟缸上一放，“哈哈”笑了两声，说：
“好，不愧是党国培养出来的英才！先天下之忧而忧啊，难得，难得！听秦团的，把烟撤回去！不过，秦团，我们也是头一回啊，不就是您来了大家图个开心，想小小地庆祝一下嘛！好了，有福、不换，你们记牢，以后喝酒，不准这样发烟。最多每人发一包，意思一下。我们都是党国的精英，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嘛，对不对？好，今天我们薄酒一杯欢迎秦团加入我们的队伍，不成敬意，下回我们再找机会，大家高兴来，高兴回，散了，散了，哈哈……”
说完起身，大家也怏怏离场。秦时月离开包箱时，听到伙计在唤：“马科长，请把帐单签一下。”他转过去一看，马有福正背着门在桌上签字，一边在交待伙计：“跟你们老板讲一下，等一下把剩下的烟酒都给我运到庄团长家里去……”
秦时月听在耳中，心里像吃了颗苍蝇一样难受。他想，好一个为人接风的名头啊……这集体的钱财，就这样变相进了自己的腰包……好好的一桌饭，就这么吃得别别扭扭的，自己高兴不起来，别人的兴致也受到了打扰，明显感觉到双方气味上的格格不入。
秦时月也不想这样，也想与大伙儿融为一体，可他没办法，无法做到充耳不闻视若无睹。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。凭自己所受的教育和所处的地位，有些话不得不说，否则就枉读那么多书，枉受党国培养那么多年了。何况，庄厚德团长可是将孙先生的“天下为公”悬挂在案头的人。
诗仙李白《行路难》有句：金樽清酒斗十千，玉盘珍馐值万钱。
诗圣杜甫在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》中亦言：朱门酒肉臭，路有冻死骨。
难道这官场之中，必须得这样山吃海喝糟蹋公财么？
等大家都散了后，金不换与秦时月同路，悄声在他耳边说：“秦团，您以后慢慢会习惯的。人家都是又吃又拿的，像您这样清爽，以后哪里还能合群？古人不是说了吗——‘水至清则无鱼，人至察则无徒。’还有，您要知道，我们庄团长可不是个靠薪水过日的普通人，他同时还是个财主，家里开着饭店、客栈、澡堂、土特产店，吃喝玩乐一条龙的。”
“是吗？”秦时月惊异地说，“当官的同时做生意，那可太方便了，上面不管吗？”
“谁管啊？谁不是这样？你如此聪慧而博闻，不可能没听说过四大家族吧？从上到下，权力不都在与资本联姻吗？国军队伍中的那些司令啊，军长、师长的，有几个不是妻妾成群、金银成山的？又有多少是以欺行霸市、欺男霸女闻名四海的？上行下效，有何办法？”
秦时月摇摇头说：“是的，我们壶溪那边有句老话，叫‘上梁不正，下梁脱榫’，唉……”
两人一路谈着回到宿舍楼，又在秦时月的房间里谈了一些时候，金不换才回房休息。
秦时月由于当晚喝多了酒，换上短袖和灯笼裤，到江边芦苇荡边跑了通步，出了一身大汗后，才回到宿舍休息。
苍崖子有《回乡》诗：
朝来处处是乡音，
梦里河山见更亲。
非是不惜萍水聚，
男儿总欲报国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