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一回 对图研山怀志士 一骑进村友乡人21(2 / 2)

大家听说时月想去登山,纷纷跃跃欲试,表示愿意当向导。可一听秦时月说想去爬甑山,所有人不是摇头,就是闭了口。时月问了原因,什么样的回答都有。有的说太远啦,上下就得五六个小时;有的说太累,回来脚会疼好几天;有的说太险,弄不好就会鸟飞一样地摔下来,再说脚底下也慌的,有刺,有尖石,有柴桩竹根,很容易就将脚扎破了,还有蛇……

秦时月想了想,用个激将法,说:“那村里就没有人敢当向导了?”

有人说:“怎么没有?罗四就肯的啊。”

秦时月一了解,原来罗四就是罗三的弟弟。罗三是谁?鱼桥埠杀“大江鱼”夫妻者是也,在坐牢。

秦时月便让人去把罗四找来。有人说:“牛爷,快过来!”。

大家一边叫一边笑,将一个人推到秦时月的面前。

秦时月问:“不是叫罗四么,怎么又成了牛爷?”

大家哈哈笑着说:“一个赶骡,一个牧牛嘛。”

“哥哥叫骡爷,弟弟自然就是牛爷了。”

秦时月不得不佩服村民的智慧和幽默。那好吧,那就让人家“牛”一把吧,他也就入乡随俗,称人家为“牛爷”。

秦时月打量牛爷,也是个矮个子,跟他兄长一样。一张扁平的脸,门牙缺了一个,看上去精干巴瘦,但脸上黑里透红,动作敏捷,一看身体就很棒。

牛爷话很少,动不动就“嘿嘿”地笑。

这种老实巴脚的山民,正是秦时月所喜欢的类型。

秦时月为啥要找罗四?除了需要向导,还有另外一个原因。上次“骡爷”罗三交待,当时他在甑山上的山涧里捡到金鳖时,弟弟罗四也在。所以,他这次来,对村民说是来登山,其实也想顺便去看看发现金鳖的现场。

秦时月的记性非常好,不管到哪里,在什么场合,人家的一言一语、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与眼睛。他不认为这是智商,而是因为敏感。他打小就是一个对外界的一切都极度敏感的人。他的耳朵就像录音机一样,将听到的声音如数收集和储存起来;而眼睛呢,则像照相机,也可以全方位地拍下所看到的一切。

对村民来说,外来人空脚荡手去山上,就是玩,可在秦时月这里,不是玩,是工作。甑山事关金鳖的发现,事关其他失踪文物的调查,也事关日本人的失踪,不是一处寻常之地。

他让牛爷跟自己一起在接峰塘边的油坊边用了午餐。

他看着津津有味地吃着他饼干的牛爷,眼前浮现出“骡爷”罗三的样子。说心里话,他内心是同情罗三那汉子的。“大江鱼”夫妻通过那种方式图财,实在不地道。

罗三先是酒后乱性,后因激情杀人,并无预谋,而是打斗过程中的行为,这在法律上讲就有活命的理由,加上秦时月想方设法为他开脱,所以法院刀下留人,从轻作了发落,判处监禁服刑,刑期15年。

某种程度上,秦时月可以操控眼前的这个山民和他的兄长,可对方什么都不知道,还在把秦时月当作萍水相逢出手阔绰的公子少爷。

这操控与被操控,这一上一下、一明一暗,到底谁活得明白,谁活得有意思,谁能够真正得益,又哪里讲得明白?人与人之间的关系,有时就这么微妙。人世间的事,就是这么奇妙,并无道理可讲,也无规律可寻。也许,一切都是缘份,善缘与孽缘之别罢了。这也是不少人相信命运或信奉宗教的主要原因吧。

眼前吃的,虽说是午餐,实际上是干粮,带来的饼干而已。秦时月想来一碗馄饨,可乡人说今天馄饨摊没来摆,可能是做农活去了。

牛爷告诉他,馄饨摊的生意并不好。当地人平时难得吃碗馄饨,还舍不得花钱,农闲时光,外出割点新鲜肉回来,然后由婆娘擀面做皮子,自己动手包的。

这里今天能买到的,只有油灯果和油条。

油灯果是麦粉加水加萝卜丝、辣椒末调成糊,放在一个油灯状的铝制煎斗中,放入沸腾的菜籽油中制成,观之金黄,食之外脆内嫩,又香又辣,味道真是好极。

油条略微简单一点,两根湿面条捏在一起,放下油锅,就会变魔术一样的放大成丝瓜那么长和粗了。

秦时月告诉村民,有一种说法,这油条的发明,与老百姓痛恨秦桧夫妇有关。据说岳飞被害后,气愤的老百姓捏了两个面人,把他们当成秦桧和王氏,抛进油锅里炸,捞出来后又吃了。久而久之,才演变成油条这种面食。

村民们听了感到很惊奇,也对秦时月格外敬重起来。

秦时月与牛爷在吃时,身边围了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孩子。秦时月便再付了些钱,一人一样,要么油灯果要么油条,把它们分给孩子们。

孩子们开心得又羞又乐,不论拿到什么,都一小口一小口地吃,一边吃一边看着秦时月。没拿到果子的,在油灯果摊前又蹦又跳,争着说:“轮到我了。”“下一个是我的了。”

做果子的阿娇婆婆就跟他们讲:“有的,都有的,勿要轧。今朝有好心的客官做东道,你们都成福气伯伯了。”

孩子们于是“哄”的一下笑起来,为彼此成了“福气伯伯”而互相打趣。

也有胆子大的,当婆婆把油灯果给他时,他迟疑了一下,指着锅里的油条说:“我要丝加筋。”

秦时月没听懂,问:“什么丝加筋?”

婆婆笑笑,说:“也不知这孩子哪里学来的北佬腔。”

牛爷笑着拍拍孩子的小脑袋说:“什么‘丝加筋’啊,是你小子的小脑袋灵过头了吧?丝瓜筋就是像丝瓜一样的面筋啊,城里人称‘油条’,而不是你那自我发明的‘丝加筋’。”

大人小孩听了一时哄堂大笑。原来,这地儿的土话,“瓜”和“家”的发音是一样的,都念“锅”,小孩一高兴,想表达得斯文些,结果弄巧成拙,把“丝瓜筋”念成了“丝家筋”。

牛爷告诉秦时月,那个婆婆,村里人叫她“阿娇癫婆”。

秦时月打量她,小小的个子,穿着青布大褂,围着同样是青布的围裙。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个发髻,但还是有不少发丝飘到了额前。好好的老奶奶,怎么成“癫婆”了呢?

村人告诉他,“癫婆”当然不是她名字,是她的绰号。她的名字没人晓得了。

阿娇癫婆其实一点都不癫,只是命苦。老公死得早,又没有孩子,五十多岁了,人小,力气也小,砍不动柴,平时只能上山扒些别人不要的松毛丝和落叶,用脚钩(秦梦方言,类似筲箕的盛物器具。竹篾制,比筲箕更高,容量更大。苍崖子注)挑回来当柴烧。或者砍一根毛竹拖下山,到家后制成扒松毛丝和落叶的柴扒,拿到这接峰塘头或深澳街上去卖。一边弄个小风炉,下面用松木油伴柴块生上火,上面搁个陶瓷罐,放上半罐菜油,沸上些油灯果来卖。

松木油也是土话,即松明子,是松树上已经油化的那一部分,劈下来可以生火,可以当火把,夜间用来照明。

既然不癫,还会生活自理,还会做油灯果,那应该叫她阿娇婆婆才对,秦时月想。

吃完六个油灯果,他用阿娇婆婆提供的毛纸擦了擦手上的油腻。阿娇婆婆说,当年在朝里做官的董邦达,在皇帝身边吃完肉夹馒头时,也是用这个毛纸擦手的。

孩子们听了,开心得哈哈笑,说阿娇婆婆真是“癫婆”,要不怎么会知道皇帝也会吃肉夹馒头,吃完用什么纸擦手。阿娇婆婆于是很耐心地跟大家讲这个故事。

董邦达此人,秦时月是知道的,秦梦人,是个私塾教员出身的进士,后来官至尚书,工书画。

其儿子董诰,子承父业,也是个书画尚书,父子俩均享有御赐紫禁城骑马的特权。但皇帝吃不吃肉夹馒头,秦时月就不知道了。也许吧,好东西人人爱吃,不分皇帝与平民。肉夹馒头是壶溪一带最丰盛的食物之一,老董与小董推荐给皇帝吃,也是极有可能的,呵呵。

阿娇婆婆能把这样的故事分享给自己和孩子们,想是她今朝开心了呢。

可她的话马上招来村人的反驳。有人说:“阿婆啊,侬又是奈个(吴方言,“怎么”之意。苍崖子注)晓得人家是用毛纸擦手的呢?”

阿娇婆婆说:“侬阿婆什么东西不晓得?吾还晓得,皇帝吃完肉,是用绸缎擦手的,结果越擦越油,看到董邦达的手干干净净,忙问怎么回事,董邦达说是用家乡的毛纸擦的。结果,之后毛纸就成了贡品,皇帝也用它擦油腻了。”

孩子们听了,再次“咯咯咯”笑起来。他们为家乡的毛纸被皇帝看上而开心呢。

有一个机灵的孩子问:“那皇帝用毛纸擦屁股吗?我们都用它擦的。”

“屁股也擦,手也擦,”阿娇婆婆说,“自从有了红得个毛纸,皇帝只要有擦不干净的地方,都用它擦,一擦就好。”

孩子们“哄”的一声大笑起来,一边笑,一边还重复着“红得个毛纸”这句话……

“红得个”又是庙下的土话,是“我们的”意思。

秦时月见时候不早,便与牛爷告别了老老小小的村民,向着甑山进发。

牛爷也吃得开心,骑了头牛在前面卖力地引路。牛虽然走不快,但牛背上的牛爷一路上给秦时月讲了不少当地的传说。

秦时月故意问:“庙下这地方虽然靠近大山,但也只是个半山区,因为庙下畈不小,老百姓的耕地有保障。当年日本人来过的吧?”

“来过的,”牛爷说,“他们将手榴弹往阿毛讨饭头颈里一挂,逼他带路,要去东梓关渡口。阿毛讨饭活相(秦梦方言,“灵活”的意思。苍崖子注),将他们带到了深澳,趁日本人吃饭时钻进了黄山的柴蓬里,逃了回来。”

“后来呢?日本人没有回来报复?”

“没有。那时日本人已经勿大相干了(庙下方言,“不行了”的意思。苍崖子注),于是又抓了个向导,带去了东梓关,却遭到国民党挺进队的伏击。日本人一怒之下,一把火将东梓关最大的十间四厢烧了。”

秦时月听了,点点头。那“十间四厢”的事他听说过,是东梓关许家的祖宅。看来这里的村民没有听说过日本人在甑山一带失踪的事。

两人在石明塘饮了马和牛,经过桐荆坞,攀上青草岭,把马与牛放在岭上吃草,之后,时月跟着牛爷钻进了林子。

对于自己的坐骑,秦时月是十分放心的。那是匹烈马,几个人根本就近不了它,当年他游历内蒙古锡林格勒大草原时亲手驯服后带回来的。

苍崖子《村头偶遇》诗:

马蹄南去绝尘垢,

满目青山如画开。

忽遇小儿村口立,

童声清越问何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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