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二回 叹樵路春秋几度 初生犊一探甑山22(2 / 2)

牛爷说,蛮大,上头有许多字,他不认得。他不识字。

听说不远,秦时月便让他带去看看。

在箬林深处一处朝南的岩石前面,一座八字形的巨墓绵延有三四十米长。

此墓封土巨大,背靠岩石层。两边的炉手,也就是左青龙右白虎,就像两个碉堡,不知道的人,乍见还以为这是石头砌成的墓,细看,才明白那完全是天生的岩石,只是在上面通过人工雕出了好看的云雷纹。

再看中间的三块墓碑,均有一人多高,也是原石,却平整如砥,阴刻的文字用的是标准的颜体,一看就是出自行家之手。秦时月仔细看了,是丁氏夫妇的合穴。中间为男性,两边是他两位妻子。再看碑前的供桌,也是平整得出奇,并且表面和侧面比水泥浇筑起来的还要细腻。

他还从来没见过磨得这么平整光滑的石板,正纳闷何以做到时,牛爷说:“听说这石桌是石匠师傅化费很多的工夫,用镬子磨出来的。”

啊?时月还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新鲜事,足见能工巧匠们的智慧啊。

秦时月问他,知道这墓主人是谁吗?哪里人?生前是干什么的?

牛爷说,外乡来的,听说是秦梦最大的纸行老板,在山里也开有纸槽的。

秦时月听了明白了八九分,原来是个做纸的,难怪会这么发达。

秦梦有条梨江,梨江又有十多条支流,这些溪流边上的山林均盛产毛竹。嫩毛竹是做宣纸的绝佳原料。自从东汉蔡伦发明造纸以来,这秦梦就开始造纸,从寺庙用的“黄烧纸”,到包装用的“白板纸”,到如厕用的“坑边纸”,到学生写墨笔字用的“元书纸”,再到书画家创作用的“宣纸”,有几十种纸,几乎应有尽有。这些纸销往上海、BJ等全国各大城市,赢得了很高的知名度,有“京都状元秦梦纸,十件元书考进士”之说。而“元书”指的就是元书纸,是秦梦产的书法用纸之一。

秦时月察看了一会,未见异常,心里想,这么豪华的一座墓葬,仅原石采制而成的“炉手”(庙下人对墓边左青龙、右白虎的称呼。苍崖子注)和镬子磨成的墓碑、供桌,就已经具有很好的文物价值,更别说里面的殉葬品了。这么值钱的古墓,又处在与世隔绝的荒山野岭,真是太让人担心了。于是对牛爷说,以后不要将此墓葬告诉别人,否则会被盗掘的。挖这样的坟,一旦被抓,把牢底坐穿了也出不来的。下次他会带专家来看一看。

他这样讲,一是告诉罗四这墓的价值,第二也是拿话提醒他,不要再在别人那里“做广告”。

牛爷听出了这层意思,说,好,我只对你一个人讲。

时月说,我也知道你只对我一个人好。那下次我登这座山,需要时还会找你当向导,好吗?

牛爷说,好啊好啊,要不我就不是“牛爷”了。

时月笑着说,不是“牛爷”,那你还能成什么“爷”?

“不管什么爷,我说到做到。你来找我我肯定来,不来找我我不贴上来,这就是我们罗家的血统……”

时月好奇地问:“那你们家族是哪里的?凭什么那么石刮挺硬?”

“石刮挺硬”又是庙下的土话,意谓说到做到、绝不反悔,也有性格刚强、不愿屈服之意。

“江北再往西,葛溪双江那边,太爷爷时迁来的。”

时月这才想起以前罗三讲的话,说他的老家是罗隐的后代,难怪如此憨倔。想起罗隐一生“十试不第”只能在权贵手下当书记员的遭遇,一时对罗四多了一份恻隐之心,言语当中更为尊敬与爱惜。

两人返回山径,继续登山。

箭箬一过,眼前一片树身粗糙的灌木林,约有两三个成人高,树上一张叶子都不见。盖是山高风大,把叶子都吹没了。

牛爷说是栎木,光秃秃,密乍乍,树林里全是大大小小的岩石。

攀过百米乱石,眼见前方有座岭,上面乱绳一般地牵着一条小路。这岭岗生得奇特,全由岩石构成。这些岩石也生得奇怪,个个胖着鼓着,有一两丈见方,远看像是挂着几串灯笼,又像叠着几堆冬瓜。

他正想开口问,牛爷说:“这是鼓石岭,石塔像铜鼓一样一记一记的(方言,“一块一块”之意。苍崖子注)。过了这岭,就是回雁峰,再上去,双弓尖也就到了。这些石头,这下看上去只有铜鼓一样大,到面前时比谷扎还要大,嘿嘿嘿。”

谷扎是农村里用来脱粒的农具,四面用木板钉成个倒梯形,底面总有小方桌那么大,敞口则比八仙桌还要大。割起来的稻子和麦子,一把一把地捏在手里,用力在谷扎内壁抽打,就能脱粒,是一种十分原始的农具。

秦时月想想反正就到峰顶了,接下去的路,他自己一个人走就可以,再说心里又惦着那黄膘马和牛爷的黄牛,便向牛爷支付了带路的工钱,让他下山去照顾马和牛,并交待牛爷说,太阳快落山时如果秦时月还没到青草岭,就说明晚上他住山上了,让牛爷不必担心,只管骑了自己的牛,牵了黄膘马回村即可。

牛爷看看他,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。

秦时月对他摆了摆手,说:“放心吧,快去找我的马。”一边从背包里掏出一袋大豆和一方手帕递给他,吩咐他,喂马吃豆子时,可以用这方手帕托着,那马认识是主人的信物,自然就会吃。

“石塔陡,上面的路窄,少爷侬千万要当心点。”牛爷临走时,终于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。

秦梦人称岩石,一律唤作“石塔”。

秦时月伸出手。牛爷见了时月十指修长皮肤洁白细嫩的手,迟迟疑疑地将自己的手伸出来……秦时月一把握住,说:“放心吧,老哥!”

牛爷的手简直跟松树皮一样糙,岩石一样硬,但热气腾腾。

一堆远比铜鼓大的石塔,静静地叠在秦时月眼前。

看看就在眼前,可走了半个多钟头,人还在栎树林里穿行。这些栎树,全有手臂粗细,因了山高风大,树身一律光光的,不剩一片叶子,而且像被杀过头一样,一棵棵活像山民手中的笃柱,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山岗上。

到得石塔前,他才看清道路,是绕着铜鼓石往山谷里下去的。他这才想起牛爷的话,说要不顺着小路先下山再上山,绕远路;要不就从铜鼓石上直接爬上去。

他看看眼前的岩石,一块块果然都像坦克般大小。仗着自己是半个练家子,他想都没想就蹿了上去。

攀这些岩石,乍看确实有点可怕,石头上几乎没有几处落脚的地方,就那么圆鼓鼓的一块,万一滑落,纵然不死也将成为残废,因为两侧都是陡峭的山崖,崖底是呼啸着的黑松林。难怪刚才牛爷的神态会犹犹豫豫。

但秦时月仔细观察后,心里有数。石上的落脚点还是有的,只是细小狭窄,但为手指和脚尖提供了足够的抓握和踩踏之处。更有利的是,这些岩石上有着细密的小孔,无形中增大了摩擦系数。

这些细孔也许是大自然在造山活动时因火山喷发而成,也许是千万年来的海水与风雨侵蚀所致,反正让秦时月的心里变得踏实。根据经验,凭他的指力与臂力,只要一只手的中间两三根手指能够吃住岩石,他就可以通过引体向上将自己的身体拉上去。

秦时月胸部紧贴石壁,眼光守在眉鼻之间,双手双脚伸展成“大”字形,手脚交替上移,一鼓作气,很快就攀过了一长串的大石头,站在了一处山岭上。

站在岭上一俯首,好家伙,哪里还能看到刚才来路上的栎树林?目光直接就落到了众多高高低低的山峰上。

他原以为无限风光在险峰,该到顶了,可往上一抬头,天啊,一处万仞绝壁出现在面前,上面倒挂着几棵枝叶稀疏的矮松,与下面深谷里的一片黑松林相呼应。

他想,这该是牛爷讲的回雁峰了吧。

真的是“猿猱欲渡愁攀援”(李白《蜀道难》)之地。

这样的地方,因其险峻,寻常人是不敢生存也无法生存的,日本人一般情况也不会跑到这里来吧?不过,绝处方能逢生,小鬼子狗急跳墙,铤而走险,也完全是可能的。只是今天这一路行来,倒也没见到什么特别的东西,待明天再细细寻找蛛丝马迹,他想。

这里是从西面、南面登上甑山主峰双弓尖的一处锁钥。如果说狗爬岭、板壁宕、佛田鸡是从北坡登上甑山主峰双弓尖的必经之处,那么,鼓石岭脚则是通向甑山南部、西部纵深的一扇门户。再往里去,还有干草坡、饿狼峰、天牛岭、黄天荡、三界尖、石蜡烛头,等等,南接暨阳、稠州、骛州诸山,西连桐江、睦州、严州、安徽、福建,绵延千里,直至与千里岗、怀玉山、黄山等融为一体。

由于一下子找不到绕开此岭直上主峰的路,又见暮色渐起,秦时月便在石壁下徘徊,想找个地方安营。

他见左边有片松林,过去溜达了一下,竟然发现一块巨大的岩石,上面阴刻着“西山川”三个大字。他想,“西山川”里好安生啊,这里既然有石刻文字,自然是历史上有名气的地方。那些日本人会不会是在这里失踪的呢?要是那样,岂不是应了“日薄西山”“日落西山”的讲法,一语成谶了么?

由于暮色渐浓,他也没作多看多想,在崖根拣了处避风的上面又有几棵小树的地方,卸下肩头的背包,开始搭设帐篷,准备过夜。

他不知道,当年日本人的帐篷,就搭在离他几十米外的松林里。

满耳的风声树声,还有隔三差五传来的怪叫声,不知道是鸟还是兽。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,秦时月仗着血气方刚,还有强悍的身板,竟然一点都不怕。风吹它的,鸟兽叫它们的,他有条不紊做自己的。

自从那次观看打擂之后,他重新开始摆马步。这些天下来,由于日日早晚压腿和站桩,他的马步桩功已经有了明显的进步,大腿与地面的夹角越来越小,蹲马步的时间也可持续到半个时辰左右了,并且常能感觉到会阴穴有蚁走感,而后腰命门穴还有一种顶上来的感觉,有一种温暖感。

收功睡下后,梦中似闻隐约的乐声,呜咽回环,却如真似幻,身体也绵软如散,醒不过来,直到凌晨被清脆的鸟鸣声唤醒。

苍崖子特赋《甑山》诗一首:

甑山何巍巍,

鸟道愈迢迢。

寂寂空山里,

悠悠起数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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