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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85年冬，土家沟迎来了最寒冷的一年。一间木屋被狂风席卷，哄然作响，屋顶长满霉斑的稻草欲翻不翻，屋子破败的经不起丁点儿推搡。
教室中的身影模模糊糊，只能看清眼前密集的鹅毛。
大雪拥抱了偏僻的山沟，黄泥路更加崎岖烂滑，层层厚厚的雪无法清理，像是要将人吞噬的野兽。崖边松柏黯然，厚重的雪一层一层落下，仿佛即将击碎磐石。
昏黄的小灯在狂风席卷下，也随着屋顶晃悠，勉勉强强映亮教室。
屋里有二三十个孩子，土家沟所有要念书的小孩都集聚在这儿。
一一一
眼前作业本上，劣质黑笔写出来的字顺着纸张的绒毛蔓延，能看出字迹娟秀。
我叫徐招娣。
这个名字于我而言，喜欢也讨厌。奶奶总说她在我名字里带个女已是最大的恩赐，她从小到大一直告诉我女人都是赔钱货，都是没用的东西。我徐招娣这辈子唯一的使命就是努力读书，用我尽可能高的学历换取一笔不错的彩礼为弟弟的人生铺垫，嫁人后老实本分的相夫教子，孝顺婆家，给婆家生儿子。
当然，这是山沟里大部分女人最好的人生，被打断腿，活活饿死的也不下少数。
我望着地势崎岖的山沟，这里的路很难走，一眼不到头。我不知道山的另一边是什么，就像我的人生，我也不知道终究会怎样。
山沟里，女人的最大使命就是生儿子。街坊邻居总说家里先生个女娃容易招儿子，其实我和我弟弟中间还有个妹妹，不过妹妹一出生就被奶奶扔到荒野里喂了狼。
我跟在奶奶身边害怕的捂住耳朵，她却拨开我的手强行让我听妹妹凄惋的哭叫，逼我感恩她让我活下来。
我讨厌我的名字，它不公平的夺走鲜活的生命，它害死了我娇嫩可爱的妹妹。
可我也喜欢我的名字，妈妈变形的关节、干裂的手掌、身上的青紫伤痕和脸上的巴掌，她受尽的屈辱，在生下儿子后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。
弟弟出生的那一刻，奶奶乐的见牙不见眼，给妈妈煮了一大碗红糖水，里面奢侈的放了两个鸡蛋。我紧盯白嫩嫩金灿灿的鸡蛋直吞口水，妈妈面无表情的吃下肚，她看了看我，轻轻皱着眉，眼里蓄满泪水，好似有很多话。可她沉默的叹气，摇了摇头，专心给弟弟喂奶。
奶奶拿着扫帚抽我让我快去洗衣割草喂猪，从那天起，我的身上也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抽痕和青紫。
“徐招娣，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？”
思绪猛然拉回，我的肩膀不知被谁拍了一下，我身子微颤，条件反射的瑟瑟发抖。
身旁的人见我这样，不免疑惑：“怎么了招娣？我吓到你了？”
昏黄的节能灯，发霉的墙壁，简陋的黑板和缺胳膊少腿的桌椅。我才反应过来我人在学校，紧绷的心慢慢放开：“又是什么玩意儿？你可小声点吧，别叫人听了。”
我怕谁又找奶奶告状，说我跟男人不清不楚，我不想再被打骂一顿，三天吃不上饭顺便惯上不检点的名号。
李常丰嘿嘿地笑，他挠了挠头，勾着手示意我跟他到桌子底下。
我和他一起弯下腰，他从口袋里掏出小布袋，堪比献宝，缓缓将布袋打开，刻意压低声音：“这是我妈从县里给我带的好吃的，快试试对不对你的胃口。”
黑色鹅绒布袋摊平，我发现里头有几块冰块，冰块方方正正，表面泛白。
我很生气的踹了他一脚，外头已经够冷了，他还拿冰块给我，真会捉弄人。他掸掉裤子上的脚印，也不恼，神神秘秘的用指尖拨弄冰块：“招娣，这不是冰块，很好吃的，你真不试试吗？”
他坚定的神情打消我的疑虑，可我还是有些不放心：“你先吃一个给我看。”
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，他耳朵上的红色更深了，我认为他是冻的。他道：“我妈这回就带了这么些，我以前尝过，又香又甜，味道可好了！你快吃吧，我保证不捉弄你。”
李常丰奶奶居住在小山沟里，说是清静，年龄大了受不了喧嚣。他父母在县里的高中当老师，我去打猪草时见过几次，干净又斯文，根本不像我们这儿的人。
因为父母工作繁忙加上奶奶对李常丰的疼爱，他自愿留在奶奶身边，不然肯定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上课吧。
说实话，我很羡慕他。东西就算是什么吃食，也是人家父母的，我吃着心里愧疚，所以我拒绝说：“我不吃。”他大大的眼睛里仿佛写满了为什么，随即思索片刻，捏起一颗放进嘴里：“看吧，真没捉弄你。”
我想告诉他我不是因为怕他捉弄，李常丰是我唯一的朋友，也是除了妈妈外对我最好的人。他捉弄我的话，我不会生气的。
我又拒绝了，可他依然坚定的让我吃。我拗不过他，从边缘挑出一个最小的放进嘴里。
香香甜甜的新奇滋味在我嘴里迸发，我的口腔迅速分泌口水，不知不觉，我满足的勾起嘴角，笑的眼都弯了。冰糖啊，我听我妈妈说过，她和爸爸结婚时在招待桌上放了盘冰糖，山沟里所有人都说我家阔绰。我不知道冰糖长什么样，一直很想尝尝，奈何没机会。今天第一次吃到，味道真好。
李常丰也是小孩，嘴馋的又吃了一块，他看冰糖的眼神快拉丝了，不停舔着嘴唇，犹豫不决的将袋子打开又系上。终于，他把布袋子系了起来，放进我手心里：“招娣，剩下的给你吧。”
我啊了一声，赶紧将布袋塞回他手中。这种东西能分给我尝尝我便知足了，不兴拿。他又把东西给了我，一副我今天必须拿走的样子。
说实话，我很馋，我也想将美味的东西揣入囊中慢慢品尝。我们僵持许久，他哎哟一声，夸张的翻白眼：“你以为我不喜欢吃呢，我只是糖吃多了长蛀牙，我奶非叫我把剩的冰糖分了，不然回家就打我屁股。”我听到屁股两个字，不由的红了红脸。
说罢，他做示要把袋子拿走：“你不要拉倒，我分给大家了。”到嘴的肥肉可不能飞，我听到这是他不要的糖，终于放心的收下来。我小心翼翼的把这个小布袋折好放进裤口袋里，隔几分钟摸一下，就怕宝贝不小心丢了。
他嘲笑我没出息，吃人嘴软拿人手短，我总不能拿了他的东西还踢他，装作没听见的翻开书背文言文。
他看我半天不作声，以为我生气了，他的头偏到旁边，跟我说他开个玩笑而已，让我别跟他一般见识。我不知怎么回应，继续背书。
很快老师进来了，王老师用纸巾擦拭眼镜，笑眯眯的让我们初中生翻开课本先把昨天的内容复习一下，一会要检查，又在另一边黑板上写了字教小学生认。
小小教室的右边，朗朗读书声稚嫩清脆，悦耳动听。
我将课本压在胳膊下直视前方开始低声背诵文言文，李常丰很聪明，通常文言文读两遍就能完整流畅的背诵。彼时他撑着脑袋，一会看看我一会对照课本。
当我背完最后一个字，他轻轻拍手说徐招娣变聪明了，竟然从头到尾没错，我切了一声。我倒也想变聪明，可我脑子实在笨，这篇短短的文言文记了五六天。我又伸手确认裤子里的冰糖，鼓鼓囊囊的隔着布料。李常丰要给我讲笑话，我不听，王老师已经结束了小学的课程来检查我们背诵，他抽到了我前面的女生，女生支支吾吾背到一半，低下头，羞红了脸。
“没事的，这篇文章确实比较难理解，回去再接再厉，我明天来检查你。”王老师鼓励道，随即目光又落到后面的我，“徐招娣，你来试试。”
其实我打心眼期待王老师点我，这篇课文我提前好几天开始背，想给老师留个好印象，事实也正如我意。
我开始背诵，咬字清晰语句流畅，与前面的女生形成鲜明对比，她更觉得不好意思。站起来的功夫，我也不忘确认口袋里的冰糖，好像冰糖给了我很大勇气。背完全文，教室里的人包括王老师一同给我鼓掌，王老师也站在讲台上表扬我。
我被夸的脑袋晕乎乎，有点飘飘然，坐下时甚至觉得有点不切实际。李常丰嘀嘀咕咕的跟我说：“徐招娣你可千万别骄傲，再接再厉，我下回……”
“李常丰，你来背。”王老师注意到这边的动静，李常丰突然被点起来，脸上挂着茫然，他张望一圈，紧接着开始背诵。王老师听他背诵时也对照课本，末了，确定李常丰一字不差才让他坐下，厉声说，“不允许扰乱课堂秩序。”
李常丰点了点头，立马坐直了腰杆。王老师又点了两个人，随后在黑板上写下重要笔记和内容，简单的讲解完文章又去另一边给小学生听写。
王老师挺不容易的，他有老婆孩子，是城里一级中学教师，主动来土家沟支教，我打心眼佩服他。
他来教书的第一天说我们这情况特殊，只有我们好好学习考上县里的高中，以后越走越远才能发展家乡，铺水泥路建平房。可他不知道，我们班大部分女学生的梦想都是生儿子。
我不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，我对生儿子没什么渴望，我也不想早早嫁人，我喜欢念书。如果非说的话，能吃饱饭，能去县城看看，我就很满足了。
放了学，我再次确认口袋里的冰糖才拿书回家。